云恬

Chapter 7

 

叶秋。

叶秋叶秋叶秋。

从王杰希睡得昏天黑地开始，到王杰希翻了个身，再到王杰希咳了个嗽，完了咣一下掉到沙发下面把叶修惊醒为止，他脑子里被这两个字挤满，满得他有点茫然。

王杰希一个翻身从沙发翻到地上，鼻子正好狠狠地撞在矮几的腿上，人一下子撞懵了，过了至少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王杰希扶着桌面咬牙切齿地坐起来，坐正，晃了晃脑袋，终于把在他眼前一会儿跳圆圈舞一会儿跳八字舞的小蜜蜂给晃没……晃少了点，往叶修那边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桌前正襟危坐，自己带过去的提兜被细心地拉好了袋口，妥妥帖帖地搁在旁边。

“醒了？”叶修说。

王杰希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被人下了药似的虚弱，脑袋是典型睡久了的胀痛，他一边揉着头，一边慢慢站起来……腿软，他撑着扶手半蹲着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放弃抗争坐下了，道：“不好意思，我睡了多久？”

“王总。”叶修瞥了眼电脑下方的时间，“您睡了六个小时。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省了一顿午饭，开心不？”

王杰希一愣，伸手摁亮了他一直搁在矮几上的手机，盯着时间无语了半天，又听见叶修说：“沐橙说你这是紊乱的记忆原本已经在你记忆里达到了某种平衡，今天忽然想起来一点正确的东西，与原有的错误记忆冲突，你睡成这个样子，和这也有关系。”

“……我本来没想睡着的。我……”王杰希顿了下，“我清楚我自己。只要我不想睡，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

“得了吧。你这是生病，和意志力有个什么鬼关系。”叶修说，扔过来一个小东西。

王杰希下意识接住，一盒清开灵冲剂。他下意识伸手去探自己的额头，叶修在那边啧了一声：“自己感冒了都不知道。王杰希，友情提醒，你在发烧。”

王杰希望着叶修那烦烦躁躁的样子，忽然没来由地乐了起来：“谢谢，我知道了。一点小毛病，不碍事。”

他话里带着可以感知的笑意，叶修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顿了顿，心道之前对这家伙客客气气他冷淡成那样，怎么不耐烦一点反而还这么开心？有受虐癖么？

不过王杰希很快笑不出来了。他翻了下手机里一堆催命似的短信，在叶修问他需不需要苏沐橙竭诚为他服务的时候叹了口气，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公司一趟。”

“大老板，这么忙？今天一整天可都是你的治疗时间。”叶修说。

王杰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腿儿，闻言转头看他，眯了眯眼睛：“叶大夫，我这是创业公司，不是家族企业，根基不稳固，随时可能年底大清仓。明白了么？”

“也没见叶秋……有多轻松。”叶修说着，往身后靠了靠，“那你先走吧，我帮你和沐橙说声。反正今天这个收获也算挺大了，你回去休息休息，好好让你的记忆打个架吧。”

 

“好。”王杰希应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只听一声拉长了尾巴的“哧溜”以一个沉闷的“梆”结尾，王杰希吃痛地闷哼一声，摔了两秒才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自己在地上溜出来的仿佛劈叉的痕迹，再抬头看叶修，后者愣的时间比他还长，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

叶修：“哈哈哈哈哈哈哈！”

屁股着地的感觉如此美妙，王杰希撑在地上的手感受到一阵湿漉，他抬起头，用某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地动山摇的叶修：“你拖地了？”

叶修：“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杰希再一次撑着矮几站起来，他向前数十年摔跤的次数加起来还没今天多，本来觉得自己和叶修还没熟到那种程度，但他沉稳地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沉稳住，问他道：“你……下午没事……拖什么地？还是清洁工进来了我都没醒？”

他刚才那一跤摔得那叫一个结实，从大腿根儿到尾椎那一片疼得和从楼梯墩下来似的。

叶修盯着他，从狂笑到疯狂大笑到笑得没声到正常走了个轮回，才道：“没啊，下午哪有什么清洁工。今天的时间我没病人就看你我不闲得慌么，拖个地怎么了。谁知道……”

大概是王杰希的脸色实在黑得有够彻底，他后面那句话终于良心发现没说出来。

叶修严肃了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咳了声说：“那啥，我的意思是，医生多少都有点儿洁癖不是？我没事就喜欢到处抹一抹。下次啊，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一定注意。”

“谁和你说医生都有洁癖。”王杰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痛感回笼，他现在感觉屁股疼得有点发飘，但他是宁死也不愿意在叶修面前上手揉的。

开玩笑，他本来就不喜欢在心理医生面前像脱光了似的那个感觉，结果今天在叶修面前又语无伦次又睡得像死猪又发烧不自知又摔屁股墩儿，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没了，要再在叶修面前蹦着揉地缓解屁股疼，他都不用活了。

叶修瞅着他的脸色看了半天，道：“是吗？一般医生，不修边幅的还真少。”

“是啊。之前就让我碰到一个。”王杰希一边说着，一边想糟了，明天可能坐不下去。

“哦，那还真是小概率事件，回头让我教他做人。”叶修继续和他没话找话。

“那是以前。最近他也开始有了，没啥好教做人的。”王杰希似乎意识到了两人目前的对话有多没营养，终于掐断了话头，“那我先走了。”

他向门边走了一步，动作牵动臀部，顿时嘴角一抽，费了点劲才克制住自己没哼出声。

有个地方疼痛尤其尖锐。他低头瞥了眼脚边，本来就阴云密布的脸色顿时又锅底了些。

“慢……不送。”叶修说到一半想起来“慢走”俩字好像在嘲笑王杰希目前一瘸一拐这姿势，连忙中途改口，顿了下，又道：“记得吃药，不光只吃这盒啊。”

王杰希费劲地回过头看着叶修。

叶修看着王杰希。

王杰希看着叶修。

叶修低头一看，药盒被摔瘪了，正安静地躺在王杰希脚边。

叶修忍得很辛苦，起身走过去帮他把药盒捡起来，在桌上揪了团药棉擦了擦，才递给王杰希，而且很体谅王杰希坚决不弯腰的原因，一句话都没调侃，只说了一个字：“给。”

 

等王杰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门外，叶修一个人靠着桌子抖了半天。

他刚才拿药盒的时候发现，那似乎不是摔瘪的，而是被谁坐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形。

怪不得看起来那么疼，也不知道戳哪了。叶修抖得连两个人推不走的桌子都在颤。

 

众所周知，笑，是很能燃烧脂肪的一项运动。

等叶修抖完，浑身都出了点汗，竟然像虚脱似的，他扶着桌沿一点点走到办公椅旁边，然后吁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简短地和苏沐橙交流过王杰希的状态后，叶修放松地躺在靠背上，摁了摁太阳穴。

刚才和王杰希插科打诨那会儿轻松的心情一去，他顿时又想起那个烦他到现在的名字，那个落款，那个在王杰希死猪一样的六个小时里不断萦绕在他心头的两个字。

叶秋。

叶修的成长轨迹可以说是相当标准，从荣大附小到荣大附中，初中部到高中部，除了最后忤逆了老爹让他去荣大商学院的意思，一意孤行进了荣医大，其他都挺模子的。

而胞弟叶秋比他更模子，附小，附中，出国读了高中，回来进荣大商院，他这个哥哥不想承担的责任就这样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按叶修了解的情况，他弟弟和王杰希是同一个高中同一个大学同一个院系专业，只是叶秋比王杰希大了两届而已。但在他的记忆里叶秋和王杰希并不认识，也没听他提到过王杰希这个名字，应该不像有什么渊源，更不像……是王杰希的爱人。

开玩笑，他是王杰希爱人，他现在要结婚，王杰希在这拿着写了他名字的一堆纸条痛苦地寻找他们的回忆，然后老爹还让自己快点把王杰希弄走，说什么他爱人暂时来不了帮忙，想想俩人一个高中一个大学和发展地下恋情的可能，再结合王杰希那蹊跷的一磕，叶修越想越觉得这剧情发展简直有毒，是真的小说都不敢这么编系列。

这剧情确实相当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承认这个剧情，剩下的那种可能，他有些不敢想。

因为叶修自己，也是用过一段时间“叶秋”这个名字的。

由于某些夹杂着青少年叛逆荷尔蒙的复杂原因，叶修高中时曾和父亲大闹一场，老爹气得不让他上学，他悄悄从家里跑出来，用出国的叶秋的身份证去报了道。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空口无凭地说了句“老师您打错我的名字了”就成功让教务为他改了名，直到高考的时候才用回“叶修”的名字……不过这些也统统不是叶修现在纠结的重点，他纠结的是叶秋从来不会用那么难看的字体写东西，哪怕是“垫在空气上写字”也不例外。

叶秋与他不同。这个比他更像哥哥的胞弟做事如叶老爹一般一丝不苟，叶修拿老师发的家里买的字帖垫桌脚来回晃的时候，他一笔一划认真描了从窗台堆到天花板那么高的本子，最后那一手漂亮字，让他去了国外也频频被邀请参与艺术活动。

叶修之所以想那么多，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学生时代的记忆相当模糊。

虽然到他这个年纪，是个人也早把初高中大学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但他居然一件事都记不下来，老师是男是女不记得就算了，他连那会儿学了什么科目都想不起来，这不正常。

这些他一直忽略的事实，直到这么多巧合连环发生在他面前，他才忽然重视起来。

叶秋不可怕，这名字很常见，女生也可以用。“叶秋”写字儿差不可怕，谁说高中还写字像狗爬的女生就没人权了？但是叶秋、失忆、接受他治疗的王杰希、自己的弟弟、自己的曾用名和自己模糊的记忆全堆在一起……这让叶修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也可能是他多想。但叶修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而他的直觉一向奇准。

 

有人给他发了条消息，打断了叶修的思绪。

叶修摸出手机一看，黄少天三个字生动地在他的视野中跃动着。

黄少天：今天我来你们医院，我看到了！你科室里！走出了！！一个！男人！！

他话痨本性，这句话却意外简短，叶修回道：男人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是妇科。

黄少天的消息回得很快：不对，那是一个，一看就受过伤的男人！！

叶修：“……”

黄少天又刷刷刷：一看，就是一个！屁股受过伤！！！的！男人！！！

叶修：闭嘴吧。你也就能跟我说说，你知道他是谁不？我要和他说了，明儿他就能纠集一帮人堵你科室医闹你你信不信？

黄少天刷了一排“我靠靠靠靠”：这么牛逼？黑社会的？

叶修：你这想象都飞哪儿去了？人家开的可是正经公司。

叶修读研时有幸观摩过黄少天的毕业论文，而且由于他和与叶修一起读研的喻文州的熟稔关系牵了个线，俩人认识到现在，互为损友。黄少天研究生毕业后在b市儿童医院工作，职业自然是儿科。这家伙原来干什么事儿都喜欢和喻文州待一起，但喻文州由于家庭原因，毕业后来了能在更短时间内赚多点钱的私立医院，黄少天便没和他一起工作。

叶修倒扣了手机，不想再看黄少天不怎么沉稳的回复，却想起了王杰希。

正经公司。他品味着这几个字，轻轻“啧”了一声，然后无声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