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恬

大纲持续施工中。捯饬出一点，先写着。

>>

Chapter 6

 

王杰希那一兜子“回忆”倒也不全是纸片，还有些沉甸甸的、一看就是男人们还是猴孩子们时喜欢搜集的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叫得上名的有弹弓、漫画、各种各样的缺了角的小挂件和不知道是不是坏掉了反正没再走的破表，叫不上名的就更多了。

王杰希示意他给袋子翻个个儿，叶修把各种叠得歪七扭八或者揉成一团的抓出来，然后抖了抖袋子，无语地看着里面稀里哗啦倒出来一堆东西。

弹珠滚跑了几个，圆不隆冬的不知道是啥的也掉地上几个，叶修抬头看王杰希，后者倒是挺淡定：“没事。回忆性的东西主要还是文字比较重要，这种小东西怎么来的我也忘了，后来还扫了一堆垃圾进去，没什么帮助，丢就丢了。”

他话音未落，叶修手中大头朝下的袋口又晃晃悠悠飘出来一张不怎么规则的草稿纸，叶修匆匆一瞥，平整的纸面上布满折痕，一看就是被蹂躏之后又被人细心压平，折痕上面盖着一个乌黑的球印，还有两行字……字一如既往的难看，而且还来不及看清了，因为它飘下去之后，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叶修办公桌与地面间那个只可供蚂蚁出入的微小缝隙。

叶修：“……”

王杰希：“……”

叶修：“这个……重要吗？”

王杰希一脸茫然的表情绝不像装出来的：“我带过来之前自己也没看过，我不知道。”

叶修问他：“你要够出来吗？就我们俩想挪桌子估计够戗，我找人借把美工刀去。”

王杰希说：“不能用手术刀么？”

“……”

叶修瞪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没见过手术刀吧？手术刀只是刃儿薄，整体厚度不如美工刀，伸下去就卡死了……而且，手术刀是用来做这个的么？能不能尊重一下它？”

“尊重？”王杰希瞪着他那目光里包含的探究转为高深莫测，然后从善如流道：“开玩笑的。没事，就不用掏出来了。看到它也没什么感觉，估计不是重要的东西，什么时候你掏出来什么时候还给我吧。”

“也是，那成吧。”叶修吁了口气，牙疼地看着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反正这么多东西也够看一阵儿的了。”

王杰希点头：“嗯。”

叶修停顿了下，又道：“尊重我也就随口一说。手术刀……听着挺高大上的，市面上很常见，买回去切猪肉的我都见过，就是掏桌缝实在是不方便。”

王杰希难得放松地笑了下，像想起什么很有趣的回忆：“确实是的。”

 

叶修吸了口气，面色严肃地问他：“行，我再最后一次和你确认一遍，这么隐私的东西给我研究真的不要紧啊？万一不小心看到什么中二少年的宣言了你可别尴尬。”

“可以的。”王杰希的答复依然不变，“只是，我只希望给你一个人看见。看到之后再转述给其他人都不要紧。”

“好的。唉。”叶修说，“我这占了你对象几百个脸的便宜，只希望王总想起来之后高抬贵手，别纠结一帮黑社会过来医闹就好。”

“叶大夫说笑了。我开的是正经公司。”王杰希淡然。

“成成成，正经正经……嗯？”叶修看了眼手中那叠纸条的最上面那张，费劲吧啦地一字一句念出来：“王杰希，今天你又，不对，对着班长笑了三次。我口……我，吃醋了。”

这些纸条大多是从哪个本子上临时撕下来的，每一张上也基本都是没头没尾的碎语，叶修差点读秃噜嘴皮子，脸上难得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这是她高中的时候给你写的？”

“啊。”王杰希说，“这些东西我基本没有动过，应该就是那时候保存的。”

“不是，我说，一个女孩子，上了高中的女孩子，字儿怎么写得跟……手断了似的？”

叶修本来想说“跟狗爬似的”，又怕就好这口的王杰希忽然拍桌跟他急，只能临时急刹车，换了个委婉点的描述，急停了一下，又道：“这简直和我高中写的字能有一拼。”

王杰希忽然笑起来：“谁和你说是……”

他看了叶修一眼，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是手断了的？我们高中升学率蛮高，但管得也挺严，早恋被人发现，下场比较惨。上课传纸条，一般都是在桌子底下垫着空气写，自然没那么好看。”

“行吧，符合国情的特色高中，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叶修扬了扬手中的纸条，“怎么样，有点印象没？感觉如何，吃的啥醋，看的哪个班长，什么时候她传给你的纸条？”

“……没有。”过了几秒，王杰希又道：“询问的话，我建议还是交给苏大夫比较好。”

叶修一愣，反应过来又一乐：“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照着我问诊的方式去了。最近真是感觉心理医生个个都是人才，要我看病，不能三言两语问出点情况比自杀还难过。”

他还想说什么，对面的人却又说：“不过，你可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么？”

叶修张了张嘴，道：“可以啊。吃什么醋、看什么班长、传什么纸条……”

王杰希打断了他：“不是，是纸条上的话，你再念一遍。”

叶修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半晌低头，又念道：“王杰希，今天你对着班长笑了三次，我吃醋了。学生年代特有的酸溜溜啊，怎么了？”

这本身就不是什么难念的话，即使对着狗爬的字，叶修念的第二遍也顺溜了很多。他只见王杰希微微皱着眉头，抿唇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道：“我好像……看见了什么。”

 

叶修一怔，问他：“什么？”

“一些影子，光、窗户、玻璃上有白色的污渍、橡皮擦……插在笔后面。还有书桌，木头做的，边角烂了点，贴在桌子周围的……封边带，翘脚了，被人撕的。”

王杰希闭着眼睛，话说得断断续续毫无逻辑，却一直在不停地说着。语毕，他睁开眼，某种情绪复杂到叶修一时分辨不出有哪些，又道：“还有很多人。很多人，看不清脸，有雾，在笑。但是我找不到哪一个才是我想找的人。”

叶修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想起来低头研究手里的破烂纸条。

这堆酸到涩牙的过往，王杰希和垃圾扔在一起兜过来的回忆，居然真的有效果？

王杰希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叶修翻来覆去捯饬那张薄薄的纸片，道：“怎么了？”

“没事儿，就看看这堆东西里有什么玄机。”叶修瞅着他，忽然一乐，“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这病例里我就和吉祥物似的，啥都不干就有效果了，这功劳给我也受之有愧啊。”

王杰希笑了笑，没说话。叶修忽然察觉到什么，道：“你……”

他刚蹦了一个字，王杰希就抬手打断了他：“我没事，头有点晕。”

叶修慢慢地皱起眉头：“苏沐橙就在隔壁待着，我喊她过来？”

“真的没事。”王杰希说，“可能是刚想起了什么的原因，我就想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做别的事，更不想见到其他人。介意让我躺一会儿么？”

叶修点头道：“当然可以。你就……”

他看着王杰希目的明确地往那个长条小沙发旁边走，刚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

王杰希解开两颗扣子，缩在沙发上背对他侧身躺下了。一个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有点委屈似的窝在那个本来就不是给人躺的沙发上，侧过脸的前一瞬间面上是蜂拥而至的疲惫。

叶修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点点窝心。

这点微不足道的感受闪瞬即逝，王杰希的呼吸很快进入平缓的韵律，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挂在门上的薄风衣拿下来，扔在王杰希身上，顿了顿，又笨拙地展平了些。

叶修回到桌子跟前，继续把没收拾好的一堆小东西分门别类地规整好。

他这阵子每个月要空出四天和王杰希聊天、等王杰希和苏沐橙聊天、和苏沐橙讨论当前治疗的可行性以及确定下一步的方案，平日属于本职业的病人减少了些，总体来看工作量却更大。或许是生活节奏被打乱的缘故，上个月叶修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累，加上晚上还失眠或者在梦里被叶秋追，即使心态再好也难免有些烦躁。

而就在这几天，他就像找到了某种生活里有王杰希的平衡。

像现在，他一边做着枯燥无聊的整理，一边没事瞅两眼王杰希，竟感到久违的宁静。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没有感情经历的，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啊。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也不想去考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现在，就当下，这个感觉让他很安心。

 

整理完东西后，他给王杰希发了条消息，把小破烂们和那个兜子放在一起，带上了门。

苏沐橙听他讲完今天王杰希这些玩应之后，甚至都有些惊讶了：“这么有效果？他是怎么说的，你说他的回忆很碎？”

“听上去好像是个教学楼，总之我感觉他回忆虽然挺凌乱的，但应该是正确的场景。”叶修说，“天啊，光啊，玻璃啊，窗户啊桌子啊，还有烂了的桌角和人，同学吧，之类的。下次有没有必要录个音啊，我又没办法完整地给你复述他的话。”

“我问过，他不同意录音。我不能直接去和他谈话么？”苏沐橙说。

“……好吧。”叶修摇头，“他不想和人说话，刚才挺累的，直接在我那儿睡了。”

“我明白了，倒也是。”苏沐橙抬头看他，“叶修，你再把刚才他说的讲一遍。”

叶修脱口而出：“天啊，光啊，玻璃啊……”

“不是。”苏沐橙打断了他，“不要用王杰希那种碎片式的讲述来复述，你试试用你自己的语言完整地把它表述出来，我回头去实地考察一下。”

“这样啊。”叶修不假思索，“听他说的那阵子我都有画面了。高中教学楼吧，普通的教室，不怎么亮，大概是下午，可能有点微风，陈年老桌子旁边有一堆高中生在听课。他说很多人都在笑，但我感觉他潜意识里挺压抑的。”

“可能是有点。”苏沐橙点点头，“行了，你回去吧，这进展……我再想想。”

她已经揪起了一双秀气的眉，叶修看了她一会，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王杰希还在睡，但好像换了个姿势——还是面朝内，不过叶修揉在他身上那件衣服被搓得更皱了些，本来就不是好好披着，现在连后背都盖不住了。

叶修盯着他看了几秒，没过去再给他收拾，而是走到办公桌前，准备把东西往袋子里放。

由于桌上那一叠纸大小形状实在有些悬殊，他拿起来稍微抖了下，居然飘出来几张。叶修心里叹了口气，先把手里的那堆塞回去，然后一张一张地往里捡……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叶修的视线停留在一张写满了英文单词的纸上。倒不是这篇考试作文似的玩意儿有多情真意切——他连认出这堆火星文是英语都用了好几秒，他只是忽然看见了王杰希的名字。

刚才收拾的时候没在意这一堆字里居然还有名字，第一行写着“Dear Wang Jiexi”，纯拼音连顺序都不带换一个的，叶修特别顺利地拼了出来，然后往下一扫，看见了信的落款，也是很不讲究地瞎写了几个字母，叶修一个一个辨认过去，轻声拼道：“……Ye Qiu？”

他心里像是被谁忽然抡了一拳，下意识把破纸片翻过去，背面居然也物尽其用地写了一行字，是中文：王杰希先生，你现在可以认识我了吗？

这一面有一个中文的署名，看到它的那一瞬间一切侥幸灰飞烟灭，叶修心里重重一沉。

“叶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