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恬

Chapter 107

 

自那两个斩钉截铁的“是”后，王杰希和母亲的通话就陷入了极致压抑的沉寂。他在窗侧来回走了两小步，电话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换回右手，就像等候判决的罪犯竭力保持着平静，凶狠又惴惴不安地直视他的法官。

许久未加打理的发丝长了一截，轻软地埋进衣领，又有部分如缎，在风中轻微晃荡。

在这样略显焦躁的动作下，王杰希的心里却波澜不惊般静默，诡异的平淡。

或许是紧张过了头。他想。

清和的呼吸声静静打在王杰希耳畔，激起似有若无的回响。四方空间突然极致宁静，耳鸣如潮般蓦地涌来，盘旋一阵后，轰然散开，法官开口道：“杰希，你只是暂时走岔了路。”

她终究不忍一锤定音，只宣判了缓刑。

王杰希开口，缓缓道：“妈，不是暂时。我和叶修在一起，已经快三年。”

但那位囚犯腰身挺得笔直，目光锐气凌厉。他拒绝了天赐的开恩。

如同叶修一样，王杰希没再想着逃离，没再想些什么弥补的方法，没再考虑用缓和的态度争取喘息的时间，他只是这样开口，轻描淡写地堵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这个方法激进了些。他第无数次想起这句话。

——但叶修说得没错。

 

法官没有惊异，也没有暴怒。王杰希就隔着听筒幽静绵长地呼吸，频率与母亲糅合在一起，似乎在那一瞬间他又融入了她的骨血，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

花店门口的风铃略微一颤，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响。

母亲伛偻腰身，抬手揉了揉额头，只是低声惊道，“……三年。”

“妈，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接受你的看法，但我只希望，你能不要反对我们。”王杰希将手攥起，然后轻轻抵在玻璃窗上。

触手冰凉。

他叹息一眼重复了一遍，“……我只希望。”

“杰希，这真的是你想要生活一辈子的人？”母亲的语气中终于含了对顽冥不灵的怒意。

“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叶修是个男人。”王杰希却平淡至极地回答。

“你也知道他是个男人！”母亲的声音猛然拔高。

王杰希愣了愣。

 

似是察觉到自身失态，她下一句的语调又缓和下来，但语速却比刚才急促了几倍，“我这样看待你和叶修，只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吗？你知道网上都怎么评价他吗？性格恶劣，言语不端，收入不稳定，抽烟，通宵熬夜，这都是什么陋习？在一起之后，你受得了吗？”

我的天，妈这是看了什么地方的评论？王杰希顿时头痛，“他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他还能是怎样？”母亲抢断了他的话头，“你难道不知道叶修当初是怎么开始打游戏的吗？离家出走！这样一个人，你真的指望他会对你负责到底吗？”

“是。”王杰希回答。

“……”母亲顿时气血上涌，厉声道，“王杰希，你要气死我吗？！”

“不是。”王杰希从善如流。

母亲那边彻底卡壳，但打蛇随棍的耍贫嘴绝不是王杰希的风格，他只顿了一下，便接着说下去，“妈，叶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得比谁都清楚。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和他表现过对香烟的厌恶，但叶修从未在我面前抽过烟。”

王杰希一开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通宵熬夜是逼不得已。他那时的状况不比创业初期好多少，一放手就是全盘皆输。”

“叶修在之前的战队里，因为重人情，签的是初期阶段微薄工资的长期合同。被战队赶出后，现在的战队也才起步，拿不出钱很正常，但这不能否认他是圈内最好的选手之一。”

“言语不端……赛场上可以用文字干扰对方的思维，这样的言语，其实你儿子也会。”

“妈。”王杰希说，“你之前也认识叶修，他和你谈过什么我都还记得，他那时的表现，真的就有你现在说得这么不堪吗？”

他的声音被喉咙强硬地锁定，说到激动时，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天我站在酒店前台，想着家却不能回，你打了个电话过来，和我说了什么，你现在还能不能想起来？”王杰希一字一顿，“你说，‘是妈老土了’。”

“妈，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动。而那份感动，又是和谁密切相关的？”

 

那个年轻人披着清早的晨雾，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天若留行。王母兀自守在前台打瞌睡，见有客人到来便连忙站起，却微皱了眉辨认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道：“你是？”

“我是叶修，和王杰希是朋友，您见过我的。”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笑道。

她正为儿子不务正业当了游戏职业选手而烦心，却终究放不下对儿子的挂念，对这个开口便报出儿子姓名的人多了几分莫名的亲近，微笑道：“那你坐，有事吗？”

结果叶修开口便直入正题地点上王母心中最大的淤塞之处。她被小辈道中心事，面上难免有些不快，方才的好感覆水一收，语气也疏离了不少。

这个人，是儿子喊来为他说话的吗？这手段也未免太不高明。

但她没料到的是，叶修诚然是来为王杰希说话的，可他说出的那些内容，却不尽然是毫无意义的辩白。甚至听着听着，原本已经冷淡垂下眼睛的王母又重新竖起了耳朵。

工资待遇，保险待遇，退休待遇。叶修字字分析有理，每一句都直指王母心上的疑虑。她原本倦怠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到最后，竟开始积极地询问起来。

叶修随口拣了一些王杰希有的没的事情一说，两个人居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王杰希推门而入。

 

那时候叶修的笑容体贴温柔，像云雾初霁后的阳光。

王杰希的母亲原以为这些打游戏不务正业的人皆是吊儿郎当不三不四，可她没有想到，叶修口中的王杰希没有令她失望，他朝气蓬勃风华正茂。她原本以为已经毁了前途的儿子，却和她想象中的每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青年人一样——连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叶修只是站在一旁笑着，殷切地迎上王杰希，让自己下了台阶，也没有失了面子。

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这样的人，性格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吗？

而这时耳边王杰希的话语，也将王母拉回了现实。

“至于性格和离家出走一说，这的确还算真实。”王杰希坦然道，“但我还是相信他。”

“为什么？”王杰希的母亲不由自主地询问。

“在叶修对我告白的两年前，他就已经喜欢我了。”王杰希道，“我不相信一个用情如此专一的人会在得手后不负责任，他喜欢了我五年，一直没有变过。”

王母还没来及接话，王杰希突然又道，“妈，队里到饭点了。我会再打电话回来。”

 

王杰希的母亲应了一声，还有些恍惚地挂了电话，突然看见静默屹立于她对面的人。他颊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王母的思维即刻涌回。这笑容……竟和多少年前叶修的一模一样。

“杰希对你真是铁了心。”王母疲惫地挥挥手，失了锐气，“罢了，你先回吧。”

“好。谢谢阿姨愿意听他说完。”叶修低声道，转身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身添了一句，“不过他说的并不准确。我实际上从17年开始喜欢他，到现在，应该是七年。”